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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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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
山海謠15

從山海界通往凡界的界壁看起來是條平平無奇的小道,且無岔路,襯著點螢火似的光亮一道向前。

道兩邊是成片的竹林,不受四季影響,青翠欲滴,一眼瞥過去還有些別的花花草草,看得出來從前是有人精心照料修剪過的。不過百年來無人問津,嬌貴些的花都枯了,草與樹勾結,肆意瘋長,一片一片占據了全部視野。

五個人走得各有心思,紛紛沈默。

這種沈默主要是因為最前面捂著胳膊行走的女子身上氣壓太低,汀白與春分看著一路蜿蜒的血跡,焦心不已,互相使眼色,最後齊齊盯住了背著藥簍走得膽戰心驚的清風。

清風腳步一僵,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無聲地比劃了個手勢:“我已經去問過三次了。”

三次要給包紮傷口都被無情拒絕。

這第四次,他怕自己會被隨手挑飛。

“行了。”最後一直慢吞吞落在後面的宋謂快步走上來,一下拽過楚明姣沒受傷的右手,把人拉到一邊的石頭上坐下,沒好氣地挖苦:“就該讓她多疼疼,流點血,才會長教訓。”

“我看吶,這麽多年,楚家二小姐就是過得太滋潤了,沒事都得千方百計為自己找點事做。”

這些話,可以說一個字都不能細琢磨。

楚明姣皺眉。

“藥呢。”訓完人,宋謂朝清風伸手,一向清雋的臉龐上爬上些事態失去掌控的紊亂之色,聲音卻還堪堪保持著穩定:“止血養神的藥,草藥與丹藥都拿過來。”

“喔。喔!”清風瞪大眼,前段時間有關楚明姣和眼前之人的桃色傳聞此事嗡嗡在腦子裏轉,直到被春分提醒才如夢初醒地一拍腦袋,掰動手上的靈戒,急慌慌地選了幾個瓶瓶罐罐出來,擺在兩人面前:“這是止血的丹藥,這是恢覆靈力的……這瓶是藥末,由草藥搗碎了灌進瓶中的,方便保存。”

“自己找的事,忍著,別喊疼。”

宋謂先冷著臉對給楚明姣打了預防針,再拿起那瓶藥末,扯開已經被刀尖挑成稀碎布片的袖口,發現傷得比自己想的更嚴重。

刀尖從小臂中的位置卡進去,帶著攪動一圈,小臂骨那截基本寸寸碎盡。

“都說人老了心善,這二祭司初心不改,還挺毒。”他禁不住去看楚明姣,她眼圈紅彤彤的,像暈開的桃花妝,臉頰被抽盡了血色,導致蒼白過度,乍一看,像重病未愈,許久未見陽光的傀儡人。

倒是很能忍疼,這種傷說不吭就真一聲不吭。

春分見她終於肯料理自己,大松一口氣,不等宋謂開口,就將裝傷藥的瓶子遞上,拔開塞口,按清風的說法倒出三粒給她咽下。

宋謂畢竟不是專業的藥師,脫臼之類的小傷還能應付應付,這種局面就有點超出認知了,他朝清風招了招手,道:“藥師來吧,替你們殿下處理下。”

清風咽了下口水。

他生命中最為波瀾壯闊的時刻都定格在了今日,精確點說,是小半個時辰前。

而實際上,他完全聽信了自家師尊說的話。他師尊信誓旦旦地保證,忘前塵只是個幌子,根本不需要怎麽研究,過去就是為了配合殿下明裏暗裏演一場戲。戲演好了,殿下手裏那個專門為靈藥物而生的山水鏡小世界裏的東西隨便挑。

他屁顛屁顛的,連夜收拾東西就來了,生怕晚一步就趕不上這樣的好事。

結果呢,都沒來得及歇腳,做夢都沒敢想過的事全部當頭砸過來,什麽二祭司,神主,接連出手,然後稀裏糊塗的,界壁就開了。

那可是山海界“觸之必死”的界壁啊!

沒敢再多想,清風戰戰兢兢上前,面對著那截血肉模糊的左臂,目光一時凝重起來,他看向另外幾人,道:“殿下這傷,需要把骨骼挑出來,用靈力固定,而後重塑,才能上藥。”

醫者本能,他說得格外詳細:“我們藥師體內沒什麽靈力,需要接骨的時候還得借助幾位的力量。殿下修為高深,這傷是外傷,不傷及肺腑便不算嚴重,若是日日要藥,休養得當的話,大約兩月便能好完全。”他停了停,又加了句:“自然,這是在不再次受傷的前提下。”

汀白與春分搗蒜似的齊齊點頭。

“你開始吧。”宋謂頷首,自己則滿不在乎地選了塊還算幹凈平整的石子坐下來,把玩著楚明姣之前拋給他的那塊令牌,眼皮不擡地道:“來,我們孤註一擲,機智非比常人的大小姐說說自己的想法。別不說話,剛才不都那樣神勇?”

“蘇二。”楚明姣忍無可忍地打斷他,這一出聲,就像漏了氣的口子,她忍不住嘶的一下,才又接著道:“能別陰陽怪氣的嗎?”

“我剛才理了條線出來,你聽聽對不對。”宋謂恍若未聞,末了還頗為虛偽地請求:“哪裏說錯了記得指正我一下。”

“半個月前,你讓我進楚家祖祠查看界壁,發現是個幌子後,就已經沒有耐心再等待下去。你借此事暈倒,逼出江承函,是為了確認界壁就在潮瀾河。”宋謂加快語速:“之後九月九登天門臺,你使用本命劍擊傷楚行雲,為了鞏固劍心,也為了給你父親一顆定心丸,你扯出個忘前塵,說要回潮瀾河。”

“要回潮瀾河是知道界壁在潮瀾河中。忘前塵只是個幌子,這一步你早早就布好了,為了讓所有人知道,楚明姣是因為什麽才突然轉性要和江承函重修舊好,也為了讓神主殿的一些人放松警惕。”

“汀白,春分,我,還有你自己麾下的藥師,這也是你早就決定好的吧?”

說到這,宋謂氣得笑了一聲,他道:“可以啊楚明姣,這一套一套的框下來,什麽都算進去了。”

“半斤不笑八兩。”楚明姣悶哼一聲,眼裏澄澈清透,直直望過來時給人種無處遁形的錯覺:“你別光說我。這件事,你摸著自己良心說,不正中你下懷?你不希望有人打開界壁?不希望用招魂術召回我哥的神魂?不希望大家早早覺醒反抗?”

她一連幾個問題,丟的蘇韞玉啞口無言,良久,他扶額苦笑了聲:“我不能說沒有過這種想法,這挺違心的——”

“但摸著良心說。”他頓了頓,回望她,格外認真地道:“我不希望那個出頭的人是你。”

說話間,清風開始接第四段碎骨,楚明姣吸了一口氣,聲音裏帶著顫意:“我現在不想開口,你要說就一口氣說完,別總讓我問為什麽。”

“首先,招魂術誰也沒真正實踐過,雖然有古籍提到了這個,但很有可能和你的忘前塵一樣,屬於胡扯白說,誰信誰倒黴。”

“萬分之一的渺茫契機,不值得你豁出自己,冒這樣的風險。”

蘇韞玉仔細打量她一身,試圖溫聲說服她:“誰不知道我們楚明姣,蜜罐子裏泡著長大,從五歲起,衣裳是沁玉鮫綃,日常喝的茶是四季龍芽,飲的酒是冷雪梅,妝奩盒中價值不低於幾條靈礦,出了名的山海界第一難伺候美人。”

“天賦好,家世好,本命劍的戰鬥力也無需置疑。可說白了,不論是楚南潯,亦或是江承函,都將你保護得太好。你見過多少爭鬥,參與過幾回血腥情形?你現在要做的這件事,不是從前的玩玩鬧鬧,這是在與整個三界為敵。”

“你不也在做?”楚明姣瞥他:“你能,我不能?”

“……”蘇韞玉哽了哽:“我的意思是,我已經被卷進來了,從深潭選中我的那一刻開始,我就註定跑不掉了。楚明姣你不一樣,若是能放下楚南潯,你依舊是楚家肆意明艷的二小姐,也是潮瀾河的小殿下。深潭不會挑戰江承函的底線挑你下去,你將一世無憂。”

只要她想,從前那種順風順水的日子,她能再過一輩子。

怕她還不理解其中的嚴重性,他開始舉例規勸:“你知道凡界是什麽樣子嗎?我們如果隱姓埋名去找召回楚南潯神魂所需的東西,走的都是荒無人煙的沼澤郊野,沒有沁玉鮫綃,四季龍芽和冷雪梅,能不能有身幹凈衣裳,有口熱飯吃都難說。”

“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。”楚明姣轉著玉戒:“你也說了我不窮,該帶的東西只有多沒有少。”

“蘇韞玉,我若是你,現在就該喜極而泣,慶幸終於來了個靠譜且得力的同謀夥伴。”

蘇韞玉想了想,一時間詞窮,竟想不到什麽可以反駁的。

“就算招魂術也是個假東西,它根本沒用,我也放不下。”楚明姣的聲音突然低了些,她眼睛平視遠方,沒有焦點一樣:“深潭就是個吃人的無底洞,十三年前我要接受楚南潯的死,十三年後要接受你的死,再過幾年呢?”

“它擺明了異動越來越頻繁,日後我也要這樣等著,看著,我身邊優秀的朋友,親人接連死去嗎?再想遠一點,若我垂垂老矣,也要心平氣和地接受後輩們的無奈赴死。”

“我無數次想,難道我的一生,要這樣過嗎?”她與蘇韞玉對視,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動:“我們的一生,就這樣過嗎?”

蘇韞玉握了握手掌。

楚明姣彎了下眼睛,無謂一哂:“代入那個時候去想,應當挺無力的,畢竟歲月禍人,或許我那時連劍都耍不動了,有心想要搏一搏也沒辦法。所以啊,思來想去,不為他人,為我自己,也為本命劍的劍心。再渾的水,也只能淌一趟。”

再一看周圍,汀白和春分已經被她一口一句的“蘇二”“蘇韞玉”給嚇懵了,怎麽揉耳朵都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話。

死去的人,特別還是死在深潭裏的人,還能換個身體重新活回來?

……聞所未聞。

良久,蘇韞玉像是妥協了,用不知從哪勾到的小樹枝隔空點了點這幾個:“你精心挑選的這幾個,可靠譜嗎?”

代入蘇韞玉這個身份,汀白頓時想到這段時間對他各種吆三喝四的擠兌,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沖到後腦。能被深潭選中的,都是山海界年輕一輩中的翹楚,這位蘇家二公子,也是外人惹不起的大人物。

“汀白和春分,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,跟在我身邊許多年了。”

話說到這,受傷的左臂總算包紮好,時不時驟烈的劇痛過去,楚明姣松了一口氣,撩起眼皮重點盯了盯汀白:“這個不怎麽靠譜,經常胳膊肘往外拐,可能臨陣倒戈。不過他若是有那個膽子,我會親自抓回來,捆了餵楚聽晚的傀儡人。”

汀白頓時委屈又受傷,受氣包一樣欲言又止,看楚明姣的眼神裏溢滿幽怨的控訴。

楚明姣揚了揚眉,很滿意這種恫嚇效果。

清風背著藥簍站起來,這些人裏,唯獨他是眼生的,這讓他說話尤為緊張:“我、我父母早亡,若無師父相救,本該在礦井後的廢巷中荒廢終生。師父帶我回藥坊,藥坊是殿下養著的,也就是說這麽多年,我上學堂,學藥理,乃至吃穿用度,皆為殿下恩賜。這是大恩,不能不報。”

他說得害怕,想想未來這種和三界為敵的轟動事件,幹脆眼一閉,一口氣將話說完:“我會竭盡所能,好好配合殿下和……蘇二公子。”

汀白嘀咕著給蘇韞玉打定心針:“而且從去年開始,所有在殿下手下伺候的人都系上了千絲傀線,生與死,是殿下一句話的事。”

蘇韞玉似笑非笑地問楚明姣:“這也是你算好的?從去年開始?”

楚明姣沒搭理他。

包紮好傷口之後,一行人接著往前走。

他們沒出過山海界,開始還有些畏手畏腳,好在楚明姣和蘇韞玉這兩個都不打沒準備的仗,提前就翻出許多關於凡界的書籍與圖冊看了,地圖也都隨身攜帶著。

知道這條道怕是要走上至少半個時辰才能到凡界。

至於去了凡界先做什麽,具體的章程安排,這需要好好商量,至少要了解凡界基本的風土人情後再合計,兩人於是都沒提這一茬。

“楚二。”走著走著,蘇韞玉突然開口:“深潭埋天驕的說法,從古至今皆如此,這種觀念已然根深蒂固刻在三界眾人的腦海之中,就連山海界,作為最受迫害的一方,都深以為然,不覺有錯。”

“他們覺得用數十人,上百,成千人的犧牲來換三界的安寧,是件十分劃算的事。他們也不願相信有人能徹底解決深潭問題,不願承受這種行為可能帶來的任何後果。一旦我們著手實施布置,最先要將我們除之後快的,就是神主殿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她回答得頗為平淡,好似已經全面細致考慮過這件事。

蘇韞玉挑了下眉:“你就這種反應?”

他又拎出幾個字加重語調:“那可是江承函。”

楚明姣本來想說,不是已經決裂了嗎,想想又覺得煩,連帶著看蘇韞玉也不順眼:“你話怎麽那麽多?深潭是不是看你太能說了才選中你,想讓你下去陪著談天說地的?”

“……?”

他氣笑了:“我們現在也算是同一條繩上的蚱蜢,你總得和我露點底吧。畢竟你這個人,從前和江承函膩歪時,有多可著他稀罕,我是見識過的。在你心裏,我肯定沒他重要,這我就不問了,問了傷感情……你當真能豁得出去與他處處為敵,爭鋒相對?”

楚明姣步調微頓,不禁想到了他提到的那些“膩歪”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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